96天高海阔
火锅咕噜噜地冒着热气。白建业试图给自己再倒一点酒,坐在对面的女孩阻止了他。
“医生说要少饮酒。您注意身体,别再喝了。”
白建业已有些微醺,他看着阔别多年沉稳了许多的女儿,放下了酒瓶:“好。”
白露是昨天来到花城的。白建业深知自己多年前那条短信有多伤人,本以为白露不会理会他的求和,后来收到的房地产公司给他的留言和打款让他更确信了这一点。但十二月初的某一天,他正准备吃药时接到了白露的电话。她说会来花城看他。
也许是缺少安全感的缘故,也许是看穿白建业的意图,白露并没有同意他“直接来我这边住”的提议,而是定了一家安静处的民宿住下,为自己划出了一条分界线与一块自留地。
十二月的花城仍旧无愧于它的名字,冬樱、凌霄、茶花、各种梅菊都盛开着。白建业是很懂享受的人,别墅的院子里种了不少,但都一副疏于打理的样子。有钱人除非兴趣在此,庭院一般有专人负责,这略显杂乱的景象,表明白建业出问题的也许不止生理。
管家很客气地把白露领进屋子,坐在桌边椅子上的白建业消瘦了许多,看她进屋,立刻局促地搓着自己的手,站了起来:“白露。”
到底是肌肉记忆吧,年少时那些被他抛弃后决定再见面时故作冷漠刺伤他的幻想没有影响这一次白露喊出的称呼:“爸爸。”
白建业的拇指动了动,白露觉得他似乎因为这个称呼放松了一点点。见到记忆里熟悉又陌生的脸,白露意外地很平静,向他模糊地解释到自己是当时因为病得太严重才没有回复他的短信。
“身体真的很重要。就算年轻,你也要注意身体。”白建业长叹一声,“病痛面前,穷人富人很大程度上都是平等的。”
他们又说起这几年的事。之前白露晕倒,白建业收到她辅导员的联系时才知道她已经回国。听到她现在已经出版了自己的书并正在平大读研,白建业也真情实感地为她感到高兴。他说起自己:来花城养病后,他无心再混迹商圈,逐渐将白家的产业交给了他的下属和弟弟。他还苦笑着说起前两年他爱上了定居花城的某位不知名画家,砸了很多钱,对方却拿着钱跟着某个男模去了法国。
有钱请管家和追求别人啊本来以为疏于打理的庭院是由于父亲经济状况出了问题的白露心下困惑,不过她很快明白了院子里显得杂乱的原因。即将到来的死亡与持久的病痛让白建业变得情绪不稳定且暴躁。有时他说着说着忽然开始对着添茶的管家发脾气,没过多久又突然向管家道歉,似乎在极力维护自己在女儿面前的形象。
想必那些院子里的花衰败时惹他恐惧自己的命运,带着生机盛开时又让他哀怨自己已经是黄花败叶,所以他不愿再管。
这些年白建业似乎一直被疾病折磨,消瘦得厉害。为了治疗心衰,他做手术植入了起搏器,尝试的新药物造成的血小板减少性紫癜让他露出的手背看起来有些吓人。
告别时白露默默看着他,心知父亲已时日无多。她不知如何形容这种感情。
白露回去后一夜未睡。第二天早上,白建业又约她去那一起吃晚饭。管家看白露是年轻人,很有心地准备了花城很有特色的菌子火锅,还配上了各种新鲜的肉。十二月,已经过了菌子的季节,老母鸡汤打底的汤里煮着的虽只有些黑松露啊鸡枞之类的蘑菇,但味道依旧很鲜美。白建业难得有了胃口,也吃得多了些,还喝了几小杯酒。
别墅的位置在半山坡,饭后,白露推着白建业去外面吹吹风。白建业今年四十七,年纪不算大,但以他目前的身体状态,上下楼都会喘气。除去每日医生建议的锻炼时间外,大部分时候都坐着轮椅。以白露的视角,能看到他斑白稀疏的头发正被晚风微微吹动。
两个人都很久没有说话。
“这些年,我经常梦到你妈妈和弟弟。”男人的声音忽然响起。
白露抬起头,看到一轮弯弯的月亮,被云遮掉一点点。
“我对不起他们,也对不起你。我不该把责任都推到你身上,他们出事,本质是我的失职。对不起,白露。”
白露突然想笑——开什么玩笑她的自我怀疑、她的那些崩溃,得到的就是两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吗?
“我说不出‘没关系’。”白露松开了放在轮椅上的手,“我真的因为你那条短信痛苦了很久很久,爸爸。”
谁都没有说话。有那么一个瞬间白露觉得自己不该对一个将死之人说这些,但很快她又觉得自己应该直截了当地表露出痛苦。隐瞒纵然可以维护和谐的气氛,但终究无法彻底解开两人的心结。
“我真的是一个很自私的人,如果真的有地狱之类的,可能我死后会去那吧。”白建业脸上都是苦涩的笑意,自言自语般说,“以前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后来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后,反而开始做起慈善。如果真像那些来找我的高僧说的,捐几座寺庙就能偿还得清我的罪孽,那么我为什么我心里还是怕死呢